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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預言應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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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的話一一靈驗。

王氏把庶子幗晟、幗容記到名下,並安排好嬤嬤婢女,將孩子給帶到行雲樓裏養著。

兒子被抱走後,張姨娘、李姨娘哭鬧不休,幾度到王氏跟前生事,擾得宋老爺心生厭煩。

相對於她們的鬧騰,王氏對記名的讓步以及後來表現出的種種理智大方,讓宋老爺看在眼裏,感念在心底。

幗晟的落水事件尚未查出原由,他怎敢讓姨娘們繼續養著兒子,宋懷恩本就不是糊塗人,否則怎能將生意經營得火紅?因而他對她們撒潑哭鬧視而不見。

她們鬧得兇了,宋懷恩還會撂下狠話道:“家宅不寧,如何興旺?再鬧,就讓夫人把你們給打發出去。”

老爺這話,讓兩人頓時安靜下來。

當姨娘的就是沒保障,除非動心忍性,努力生產,盼望兒子有成,給自己一個美好的晚年生活,可現在王氏連這點盼頭都奪了去,這教人情何以堪?

因此她們害怕孩子與自己生分了,一天往行雲樓請安三趟,只差沒搬到王氏跟前吃飯睡覺,王氏看這情形也不發話,只是莞爾一笑,不過是對付兩個姨娘,何況她有母親教的招數呢。

這天,王氏正與老爺在屋子裏說話。

“那李家閨女我是見過的,敦厚溫良,模樣好,又是個知書達禮的,可惜父母雙亡,又攤上那對兄嫂,竟想把她給賣到青樓妓戶……”王氏嘆息後,軟聲說道:“老爺,我知道你心有遺憾,要不是公公擔不起家業,需要你出手相幫,以你的才學涵養,定能走上仕途,光耀咱們宋家門楣。

“如今老爺的生意越做越好,日後家業定能翻過數倍,可惜膝下只有兩個兒子,要是能多生幾個好好教導,有的考科舉、有的承擔家業,兄弟們分工合作,豈不更好?

“老爺要是不反對的話,我想把李家閨女迎進門,一來,就當做功德,李家閨女能當妾室總比成日送往迎來好,區區幾十兩銀子,咱們家不是出不起。

“二來,李家祖上還有人考上舉子的呢,我想,從李姑娘肚子裏爬出來的,定也會比旁的更聰明幾分,不知老爺意下如何?”

那李家閨女宋懷恩是見過的,那模樣我見猶憐,香噴噴的嫩肉擺在嘴邊,他怎麽可能搖頭拒絕?後院的姨娘通房一、二十個,卻沒有任何一個……別說出身名門,就是識字念詩都不能,而李姑娘聽說學過書畫,有一手好丹青。

至於科舉,本就是宋懷恩的心頭痛,他為什麽會聽從母親的話,那樣痛恨庶弟和方姨娘?

還不就因為他嫉妒,那兩個庶弟腦子不知是什麽做的,聰穎到令人恨惱,明明是他在書房裏背書,兩個弟弟坐在門口玩耍,可他來回念過十幾次,還沒背起來,兩個弟弟卻像玩游戲似地把文章一句接過一句,給全背了出來,驚得師傅抱起兩人大喊:天生英才。

這事兒說到父親跟前,他們得了父親的誇讚,而父親卻對著他搖頭晃腦道:“天生不是念書的料子,勉強也沒意思,再念個一兩年吧,要真是不行,就跟著我做生意去,好好供弟弟們念書。”

為什麽要他掙錢供他們讀書?為什麽他們可以當高高在上的官大人,他只能當末流商戶,父親的話深深傷了他的心。

可父親也沒說錯,對於念書,他確實是八竅通了七竅——一竅不通,他的蠢笨對比上兩個弟弟的慧穎,讓母親更加妒恨方姨娘,她天天在自己耳邊說姨娘、庶弟的壞話,令自己也越來越恨上弟弟們。

父親一死,他和母親便迫不及待陷害方姨娘,將他們母子趕出家門,方姨娘是貴妾,當初嫁進宋家時是有嫁妝的,是以他半毛錢都不給。

後來聽說方姨娘病亡,兩個弟弟葬下方姨娘後,賣掉方姨娘嫁妝裏的那片林子就進京趕考,聽說大弟仕途順利,但真實情況如何,他沒那個臉面去問。

母親死後,他年紀漸長,方知自己年輕沖動,做事不妥當,要是他肯聽父親的話好好栽培兩個弟弟,現在許多生意上的事,就不必老往官老爺家裏送銀子,他搞了那麽多年,卻連鹽引也拿不下來。

有錢難買早知道,待他想通時,他已經和弟弟們斷了情。

王氏的話勾動宋懷恩的心思,想起會認字讀書的方姨娘……庶弟們那樣伶俐、會念書,肯定與方姨娘有關!

宋老爺才想應下,就看見幗容的奶娘跌跌撞撞跑進屋子裏,像是後面有野狗在追似地,一看見王氏、她立馬撲跪在地,淚水刷刷直流、哭得不能自已。

宋懷恩皺眉,怒問:“這家裏半點規矩都沒了嗎?”

王氏悄悄揚起嘴角,倏地隱沒笑意,柔聲問道:“怎麽回事?好端端的哭哭啼啼做什麽?沒看見老爺在這裏嗎?”

奶娘擡起頭,把臉上鮮紅的巴掌印朝老爺夫人眼前一撂,哽咽道:“平日裏,李姨娘便經常挑剔奴才,說奴才照顧二少爺不上心。二少爺胖了,就說我要把二少爺給養得癡肥;瘦了,就說我把奶給了別人。剛睡醒二少爺皮肉嫩,臉頰印上紅印子,李姨娘硬要賴奴才偷掐二少爺,諸多挑剔便罷,頂多忍著忍著也就過去。

“卻沒想到今兒個張姨娘過來,她說要看看二少爺,我不過是個奴才,能不給看嗎?結果張姨娘一走,李姨娘進門,竟發現二少爺腿上真有個掐痕,立刻扯了奴才的頭發去撞墻,硬指著奴才說奴才要謀害二少爺,這誅心話……讓奴才怎麽活啊?”

說完,她又哭哭啼啼、頻頻磕起頭來。

王氏著人去喚幗晟的奶娘過來,她說得與幗容的奶娘大同小異,兩個人齊聲嘆道:“要不是家道困難,得靠咱們賺銀錢回去養大孩子,這份工……哪裏是人能接的?”

這一鬧,宋老爺聽出蛛絲馬跡,將兩個奶娘打發出去後,神情凝重對王氏道:“我在外頭找幾個護院,日後,別讓姨娘來看孩子們了。”

他心想,現在不過是掐腿捏胳臂,日後會不會下毒使惡計,誰知道?

王氏得償所願,但仍擰起眉嘆道:“姨娘們沒弄清自己的身分,不曉得自己進門,目的是為宋家開枝散葉,只要她們安安分分,服侍老爺、生下孩子,宋家自然會好吃好穿供養她們到老,豈能虧待了?她們怎還是一心想著母憑子貴,想把兒子攏在身邊?

“當娘的,怎麽樣也得替孩子考慮啊,假使少爺們眼底只認姨娘是母親,學著姨娘們互鬥互掐,時深日久的,心不正、形歪,長大後、兄弟間不和睦,成天爭吵鬩墻,如何能夠齊心合力將宋家門楣發揚光大?

“真真是沒見識,眼皮子淺到如此程度,就沒人想過,要是宋家不好了,她們哪來的好日子過?難不成,她們想利用孩子、把宋家分成好幾份兒,跟著兒子出府當老夫人?”

庶弟的事,讓宋懷恩頻頻被人戳脊梁骨,他怎麽可能讓兒子重蹈覆轍,王氏這樣一說,他更堅定起想法,定下家法,從今而後、後院的姨娘們不準靠近行雲樓,要見夫人老爺,只能命人來說話。

王氏成功地把那些女人當成下蛋母雞,接下來,她要做的是好好孵蛋,就像母親所言,孵出一窩鳳凰,她日後才能有指望。

至於宋家生意,未來幾年,她從開始的小幫小忙,到後來和宋老爺有商有量,到慢慢能出上主意,再到偶爾插手,她一步步慢慢前進,她再不傻得盼望丈夫的目光駐留,再不讓嫉妒占據生活。

她知道丈夫的日子所剩無幾,她一心一意替自己盤算。

兩個月後,幗懷出世,秋姨娘難產而亡,王氏對母親靈魂附身所做的預言,再無任何懷疑。

王氏雖舍不得翠芳這個幫手,卻還是將她喚到跟前,將身契還給她,看著翠芳的臉,她真希望母親再附身一次。

關關心裏明白王氏在想什麽,卻是裝出一副誠惶誠恐、奴顏婢色,王氏搖搖頭,失望苦笑道:“翠芳,你跟在我身邊兩年了。”

“是,夫人。”關關垂眉斂目、小心翼翼,謹慎小心得像個百分百的奴婢,不教人懷疑她和過去有何相異。

“你對主子的忠心,我全看在眼底,你是個好的。”她一面說一面從袖中拿出一份文書。

聽著王氏充滿感情的開場白,瞄見那紙黃色的身契,關關低垂的臉龐勾起控制不住的笑意。

來了,王氏終於肯放自己出去了!是秋姨娘的難產消除她最後一分疑慮的吧?那麽折損壽命二十年這句話,肯定能恐嚇到她。

心跳得有些急,關關急著想縱情、想恣意、想再來一次,做回原來的自己。

王氏道:“老夫人把你送到我身旁,原是想讓你幫我拉攏老爺的心,但你是個好丫頭,該有自己的人生,後院那些姨娘哪裏能同你相比?我相信你是有福氣的,不該當一輩子奴婢,應該過上好日子,我想了想,決定把身契還給你,待會兒,你到帳房上支五十兩銀子做盤纏,我記得你家裏還有個叔叔,去投奔他們吧,讓他們替你尋一門好親事,你這輩子就有依靠了。”

投奔那對賣侄女的叔嬸?她又不是傻子!但關關沒頂嘴,只是低下頭,輕聲道:“是,夫人。”

“把東西整理整理,明天就出府吧。”王氏有點疲憊,朝她揮揮手。

“是,夫人。”關關屈膝為禮,臉上寫滿感激。

兩輩子加起來,她朝王氏行過無數次禮,卻從沒有如這次般真心誠意。

躬身從行雲樓退出來,關關露出燦爛笑靨,那是謹慎了一輩子的她沒有過的笑容,旁邊的珊瑚看花了眼,忍不住說道:“翠芳,你真漂亮。”

關關點點頭,她知道自己的笑臉有多吸引人,常常勾得對方證人不小心吐出不該說的話,勾得對方律師莫名其妙輸掉官司……

是的,邵翠芳的臉和邵關關長得一模一樣,她深信,自己不過是陷在亂了次序的輪回裏,前世、今生,邵翠芳和邵關關是相同的一縷靈魂。

她走到珊瑚面前,握住她的手誠懇道:“你要盡心盡力、好好照顧小少爺們,將來少爺功成名就時,定會記住你的恩惠。”

珊瑚失笑,回道:“奴婢伺候主子是理所當然的事,哪能想著主子惦記自己的恩惠。”

關關沒與她爭辯,只是鄭重地交代她真心對待小少爺,最後才說了,“保重。”

珊瑚用力點頭,眼眶有點濕,她回握關關的手,也鄭重交代起來,“你也要保重,可以的話,夫人賞賜的銀錢,千萬別交給你叔叔嬸嬸,防人之心不可無,不是所有的長輩都能讓人信任。”

珊瑚是真心相待自己,關關明白,她點下頭,引來珊瑚不舍的淚水。

關關嘆息,天下無不散的筵席,前輩子,榆州發大水,珊瑚陪著夫人巡視鋪子,主仆倆都被惡水沖走,離世時,珊瑚還不到三十歲。

當時她放聲大哭,抱著珊瑚的衣服徹夜難眠,她是自己穿越後唯一的好姊妹。

回到屋裏,她翻出箱籠,邵翠芳在這些年裏,存下十幾兩銀子和一些瑣碎首飾,當中有十兩銀票,她打開一個中空的銀鐲子,加上方才在帳房上支的,共六十兩銀票卷成細條,塞進鐲子裏。本想掛在腕間,想了想覺得不妥,便用帕子細細包好,縫在衣服內層,再把賣身契和剩下的銀子放進荷包裏收妥,最後才將幾身舊衣裳拾掇好。

將包袱放在身側,關關走到窗邊推開窗戶,滿腦子想著,明天一早,她就要離開困住自己幾十年的地方,張開雙臂,她仰頭對著滿天星辰深吸氣,啊,真是好啊……

隔天大清早,關關向府裏幾個交好的朋友告別後,準備離開宋府。

她沿著小徑往大門處前行,但她突然停下腳步,轉身往華園走去。

華園是上輩子她住過幾十年的老院子,比起王氏的行雲樓,小得有點可憐,王氏死後,幾個兒子不只一次要她搬進行雲樓,她拒絕了。在孩子們長大後,宋府擴建過兩回,而現在的華園很小,是兩、三個姨娘合住的地方。

關關走進園子裏,張姨娘看見關關,立刻揚起笑臉迎上前,心想,她是王氏身邊的大丫頭,來這裏……是老爺夫人想見她嗎?

一雙眼睛霎地發亮,自從上回鬧過,老爺已經很久沒來看她了。

“翠芳姑娘,是不是夫人有什麽交代?”

關關望見她急切的表情,明白她在想些什麽,她是怕孩子會與自己生分了。

她定眼看著張姨娘,重生就是這點不好,老是會想起每個人的下場遭遇,臉上便忍不住浮上些許憐憫。

但上輩子的關關接手孩子後,因為沒有正妻身分做後盾,一個小小通房居然能帶著小少爺們,她被嫉被恨,受過的委屈數都數不清,而這個張姨娘可不是個省事的,陷害栽贓、下毒、傳謠言,什麽手段都用過,好幾次若不是擅長查案子的關關找出蛛絲馬跡,替自己辯駁清白,她哪有本事捱到當老太君?

討不討厭她?討厭!恨不恨她?恨吶!要不要報覆她?

笑了,她搖搖頭,張姨娘的下場淒涼,比起關關能用的法子,老天爺的手段更決絕兇殘。

關關沒回答她,只是笑了笑,走到那片她坐在椅子上、看過幾十年卻沒有勇氣翻的圍墻前,深吸口氣。

把包袱甩在後背,她在張姨娘的瞠目結舌中,攀著墻邊老樹往上爬,小心翼翼地站到墻頭上,回身一望,帥帥地對張姨娘做個Kissbye,身子一躍,跳過墻!

YA!她自由了!

想了幾十年的事情終於做到,那個感覺真是……難以用筆墨形容的爽快!

當兩條腿穩穩地落在地球表面時,她真心誠意愛上這副年輕的身軀,青春、輕盈、彈力十足,膠原蛋白滿滿地塞在每個細胞裏,她現在正是國中的年紀。

國中的她在做什麽?她參加校隊,除了念書考第一之外,她還是演講冠軍、作文冠軍,對了,她還拿過三項鐵人冠軍。

她啊她……呵呵,不是普通厲害。

脫離宋府,她再不用擔心誰看出自己不是邵翠芳,再不用害怕行差踏錯,被人以妖怪視之。不當奴婢的她,不必害怕被逼著爬上老爺的床,不必在眾姨娘身邊周旋,不必成天到晚巴結夫人,不必竭盡心力壓抑自己一身通天本事。

哇哈哈哈,她捧著肚子仰望天空,無聲大笑。

哈!

她聽見笑聲?!好看的眉毛瞬間扭成一股麻繩,她沒有那麽囂張啊,明明樂開懷也沒發出聲音,怎麽會……

扭動頸子轉過頭,她發現背後站著一個男人,約莫二十二、三歲,模樣長得很不賴,斯斯文文的,但那雙眼睛很黑、很亮,很閃閃動人也很……老奸。

他在笑,她卻不由自主地全身冒出雞皮小疙瘩,很像有人拿把鐵鏟在鐵皮上面磨刮著,害得她雞皮一層冒過一層,層出不窮的疙瘩爬滿全身。

奇怪,他又沒帥過都敏俊,為什麽和他面對面,她的心跳會超過一百八?他又沒比羅志祥好看,為什麽視線一落在他身上,她就別不開眼?她又不是沒見識過比他英俊的菁英型男,沒道理一次、兩次的讓她挪不開眼!

他很高,至少有一八五,在營養不充足的古代裏,他的身高可以算得上奇跡,她沒有一雙高跟鞋可以踩,但是……即使自尊阻止她別仰人鼻息,她依然控制不住地擡起頭,視線定格。

很有壓迫感,不管是他的身高還是氣勢。

很吸引人,不管是他的氣質或五官。

很勾動人心,不管是他清淺的笑意或深邃的眼神。

關關做出總結,這種男人的帥只是高標不在頂標,但勝在魅力,若在二十一世紀,他會是當紅的偶像明星,微微一笑就有富婆掏出幾百萬,只求與他共進一頓晚餐。

他穿著一身簡單的青布衫,質料算不上頂好,只比平民百姓身上的粗棉布要好上幾分,身為大丫頭又差點兒被封為姨娘的關關,身上的衣服比他還好上一點點。所以……

他並不富裕。

對一個高富帥中少了最重要元素的男人,她幹麽發花癡?

斂起心神,關關拒絕當花癡女,才剛從宋老爺的床上虎口逃生,她可不想下了宋家床又轉往另一張小土炕。

她用拔蘿蔔的力氣般,強逼自己把目光拔出來,擺出一種絕然的瀟灑姿態,調頭離開。

眼下的重點工作是到府衙消了案記,把自己從奴隸變成良民,把捆在身上的最後一絲束縛給徹底剪除,而不是待在這裏對著一個帥男流口水。

擡起兩條小短腿……好吧,她承認女人小心眼、愛比較,上上輩子、上輩子和這輩子加一加,加出上百年光陰歲月,她從沒嫌過自己腿短,甚至還誇獎它們比例完美、線條優雅,可剛剛與一個氣勢迫人的男子對視過,她開始嫌棄自己的腿長得不夠大方。

唉!用力嘆出腹間怨氣,連基本的禮貌都不給,關關轉身走人。對待路人甲,她向來沒有多餘禮貌,這是身為美女律師的特權。

但是……在被他的身高和目光雙重壓迫之後,她又被他的聲音壓迫了。

這次被壓迫的不是自尊而是心臟,夭壽,怎麽有男人的聲音可以好聽成這樣,當家主播比不上,費玉清的歌聲也及不了,低沈、醇厚、撼動人心……但說話的內容非常不怎樣!

他說:“姑娘,你知不知道逃奴的下場是什麽?”

逃奴?!多麽充滿鄙視的字眼,關關閉上眼睛、拉開嘴角、充分運氣三十秒……爭曲直、辯是非,是她的工作內容更是她的習性,但她已經把此習性徹底壓抑了幾十年光陰,她早已不爭強論勝,她早已成為婉約善良的好女人。

可是,逃奴!

他的話深深刺激了她的人權意識。

猛地轉過身,關關走回他跟前,似笑非笑地望住他的眉眼,她的眼神堅定、態度驕傲,她是那種上場就要壓人一頭的猛獅型律師。

“這位公子,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是逃奴了?是我臉上有刺字?我身上寫著逃奴?還是你認識我,知道我的祖宗十八代都是奴?在沒有任何證據之下,閣下就說本姑娘是奴,我可以告你妨礙名譽及信用,根據刑法第二十七章第三百一十條,意圖散布於眾,而指摘或傳述足以毀損他人名譽之事者,為誹謗罪,可處以一年以下有期徒刑、拘役或五百元以下罰金。”

YES!六法全書沒忘,她果然有顆金頭腦,發現自己的腦子很爭氣,關關笑了,笑得春風得意,笑得令那男子看得雙眼發直。

她本就是個美麗的女子,說起法律條文時,整個人更是發亮起來,眼底的狡黯躍出,頰邊的窩窩兒一動一動,美得令人心驚膽顫。

不自覺地,他跟著她笑,真心笑開的他,少掉老奸成分,多了點實誠。

“請問姑娘,你講的條文是哪個朝代、哪裏的律法,在下怎聽都沒聽過?”他虛心求教。

關關心想,他要是聽過才有鬼,不過就算是這個時代的條文,他就全都明白嗎?

她才不信,這年頭律法是屁,官字兩個口,縣官要怎麽說、怎麽判,全是自由心證,倘若判刑不公、犯人不服,幾板子挨下去,為了少點肉疼,多數人會選擇認罪,反正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,何必非在這輩子受苦?

相反的,如果官員的裁判讓多數人心服口服,很容易就能贏得一個青天大老爺的名號。

所以律法……他懂?才怪!

“不在豬面前討論肥胖,不在蜜蜂面前閬述勤勞的重要,這是禮貌,本姑娘別的不成,家教禮儀倒還不錯。”

關關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,決定熄滅戰火,她的一大篇已經把他說的逃奴二字殺得片甲不留!

看著她的背影,方雲青想,她這是嘲諷他不懂律法?

他果真不懂律法嗎?雲青咧開嘴巴、暢懷大笑,視線追逐著她窈窕的背影,心中暗道:沒關系,只要她還留在城裏,早晚會碰得到。

關關拐個彎,他就看不見她了,雲青淡淡一笑也打算離開,卻在旋身時,發現圍墻邊的草叢裏有個粉色荷包,是她跳墻時不小心掉出來的嗎?

彎下腰拾起,他打開一看,裏頭有些碎銀子以及一張文書,他打開文書,讀過兩行,確定那是張賣身契,而當邵翠芳三個字躍入眼簾時,他嘴邊的那個笑啊……笑得撼動人心。

所以她是被宋府放出來的!

好!太好了!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,他的運氣不是普通好。

離開宋家墻邊,雲青背著手,回到剛賃下的屋宅。

宅子很小,進門一個小院,五間屋子,正中是堂屋,用來招待客人、吃飯、聚會的所在,東邊兩間是妹妹方蕥兒和弟弟方雲豐的住處,西邊兩間屋,方雲青住一處、另一間辟成書房,宅子後面有一口井和三間小屋子——一間廚房、一間堆滿柴火的柴房,另一間則擺了些用不著的舊物,權充庫房。

“大哥回來了!”

蕥兒聽見開門聲音,從屋裏探出頭,揚起笑臉、放下手中繡件,快步跑到院子裏迎接哥哥,她勾起雲青的手臂,笑道:“大哥去哪裏?”

她是個圓臉丫頭,十四歲了,臉上還帶著嬰兒肥,她屬於可愛型的,笑起來的時候,兩顆小虎牙跳出來,隱隱約約地,教人一看便心情大好。

“很多年沒回來了,到處走走看看。你二哥呢?”

“巧了,二哥也說同樣的話,我讓二哥帶上我,二哥說什麽都不肯,氣死我了。”

她笑眼瞇瞇地望向雲青,這個家鄉就讓他們這麽想念?都離家多少年啦。

“別氣,等安置好,讓雲豐陪你到處走走。”雲青微笑,丫頭年紀大了,該論門親事,可惜家裏沒個嫂嫂幫忙張羅……念頭一起,那個“不在豬面前討論肥胖”、“家教禮儀倒還不錯”的小姑娘突然跳進腦海裏,眉微彎、心微軟,雲青臉上的笑意加深加濃。

蕥兒沒註意到大哥的不同,只是撅著嘴,嬌嗔道:“哪能啊,二哥明年要參加會試,怎肯陪我?”

“別嘟嘴,都要吊油瓶了。”雲青笑話她。

她左右晃了下頭,嬌笑問道:“大哥去過縣衙了嗎?”

“還沒,聽說未時初要審一場官司,我打算過去看看。”

“可不可以帶我去?”

他們雖是小門小戶人家,但一個哥哥是官、一個是舉子,怎麽說都算得上是官家,身為妹妹的她,自然得端起身分,哪能隨意拋頭露面?所以沒有哥哥領著,她是絕對不出門的。

“你當打官司是戲班子演戲嗎?湊什麽熱鬧。”他不茍同地覷她一眼。

“知道了。”

蕥兒走進堂屋,給方雲青倒杯水,水卻是涼的,春寒料峭,這樣的天哪能喝冷水?

雲青皺眉問:“人牙子還沒來過嗎?”

三年前雲青在南方就任,曾顧了個大嬸來幫忙家務,任滿後回京,大嬸不願離開家鄉,便辭了工。

雲青政務辦得不壞,官聲良好,很快就得到新職前往泉州,本想一來一往才兩、三個月時間,便沒急著買下人,可他們來到泉州已經十數日,一賃到宅子,立刻找人牙子買婢仆,上次卻送來幾個拐瓜劣棗,他直接把人給退回去,結果到現在,遲遲未見新消息。

“二哥已經去問過。聽說宋府正在給小少爺挑奴婢,人牙子全往那裏跑呢。”

他們這種小戶,誰理會啊,要是大哥肯把自己的身分拿出來亮一亮,勢利的人牙子還不奔前忙後,盡快替他們尋人?

雲豐從外頭回來,背上背著籮筐,手裏拎著一袋米糧。

雲青見狀問道:“上街了?”

“去看娘。”雲豐回答。

雲豐比哥哥小三歲,身量卻是一般大小,兩個人眉目間有幾分相似,但比起雲青,雲豐多了幾分粗獷,他的皮膚略黑,下頷線條分明,不過他們都有一雙深邃清明的眼睛。

雲豐衣服上沾了點草屑,他把背上的籮筐放下,裏面有肥肉、有菜還有一把鐮刀,他拜祭過母親後,順道買些東西回來,對於斤斤計較過生活,他比哥哥多上幾分本事。

“娘那裏還好嗎?”

“哥,我想把那片山地買下,把娘的墓地修一修。”

當年他們窮,母親過世只能埋在山中,母親臨終前對他們說:沒有功成名就,別回來看我。

他們兄弟還算不上功成名就,但至少身上都有了功名,而這次回鄉是朝廷的意思,他們可沒有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情操。

“我們身邊存的銀子不多,要買下人還要替蕥兒張羅親事,重要的是,明年你得進京赴考……”算來算去,哪裏都得用到錢,雖不至於捉襟見肘,卻也是不寬裕。

都說七品官窮,雲青又沒有收受肥水的習慣,這些年辛辛苦苦、勤勤勉勉工作,也不過換得飽食三餐,能夠存下近百兩銀子,已是不容易的事,他不想輕易動用。

“我問過裏正,那附近一畝山地不過二兩銀,咱們也不買多,就買個十來畝,明年進京,我可以省一點,坐驢車、睡大廟,了不起十天路程走個二十天,花不了幾個錢的。”

雲豐急著給母親修墳,眼下土地是別人的,一個小土壟、幾顆石子壘成堆,連墓碑都沒有,主人家自然不會計較,就當積陰德了,但如果要修墳築墓、大動工匠,誰樂意自家土地讓人蓋墳場?

蕥兒見雲豐態度堅決,急急接話。

“我才不嫁呢,我就要賴在家裏一輩子,讓大哥、二哥養到老!大哥……你給二哥買地吧。”

“你們……”他何嘗不想盡孝心?只是……他看著弟弟妹妹,眉心微動,輕哂。

“知道了,等衙門那邊接手,我們一起去找裏正說說話。”

見哥哥同意,雲豐兩道濃墨粗眉彎下,他鄭重道:“大哥,我會認真讀書,明年一定考上進士。”

哥哥十五歲考上二甲進士,在地方為官六年,而他已經十八歲了,卻還只是個舉子,他對哥哥感到抱歉,若是自己能早點考上,哥哥就不必一個人承擔這麽重的責任。

“努力是好事,但別把自己逼得太緊,得失心也別太重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雲青拍拍雲豐的肩膀,雲豐把手疊在大哥手背上,兄弟倆對視一笑,他們會是一輩子的好兄弟。

蕥兒見狀湊上前去,一手勾住一個哥哥,巧笑倩兮地說道:“我可以繡花托人到外頭賣,攢了銀子給大哥、二哥買地。”她有一手好繡工,在南方時就經常靠這手藝賺點零錢花用。

“你可別熬壞眼睛,繡花賺的銀子就留下來買點胭脂花粉,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,替我們招著好妹婿。”雲豐笑道。

“討厭、討厭,都說過幾百次了,不嫁!一輩子都不嫁!就要賴你們養我,要是非嫁不可,我也只嫁大哥!”

她氣得猛跺腳,可愛的模樣像鬧脾氣的小花貓,兩兄弟失笑不已。

“哥,再等等我,等我考上了,你就不必這麽辛苦。”

雲青笑道:“咱們是兄弟,說什麽辛苦不辛苦,何況你不傍著我要傍著誰?我年紀比你大,現在我撐著你,日後還得靠你養我。”

“我會的。”雲豐點頭。

兄妹三人進廚房,隨意張羅些吃食,用了午膳,他們本就吃得簡單,再加上沒有做菜理家的大嬸,三人手藝都……挺令人汗顏的,只能將就了。

飯後雲青回屋裏取了文書印信,前往府衙,蕥兒送他出門,她靠在門邊細細凝視著大哥的背影,臉上揚起幸福笑意,她要求的不多,能夠這樣天天送大哥出門、迎他回家,就足夠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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